事情雖然不會大肆張榜公布,但楚州秘使以婚約為條件議效附之事,韓謙因父孝在身,不得不先回敘州服喪的消息,卻是悄然先在繁昌城內擴散開來。
以這樣的消息解釋韓謙離開繁昌返回敘州之事,對軍心的擾動最微。
韓謙之去留,這不僅涉及到左廣德軍上萬精銳將卒的軍心,左右龍雀軍里還有五千精銳老卒,這些老卒乃是左右龍雀軍的骨幹,其家小親族託庇於韓謙,此時皆在廣德。
不要說雙方撕破臉那種事了,現在想要將對圍攻金陵計劃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也只能在「孝道」這事上做文章。
這也是當世最不容置疑的為人處世之準則。
韓謙之前就多次提及戰後要回敘州為亡父服喪,現在提前離開,又有充分的理由,看上去也沒有什麼突兀的地方。
雖然整件事對中下層將卒不會產生多大的驚擾,但在岳陽核心層人物心湖裡所盪起的驚天波瀾,卻沒有那麼容易消失。
即便左廣德軍並非進攻金陵軍的主要戰力,要確保萬無一失,卻還是要先解決左廣德軍的問題;對楚州的招附也要先確定下來,進攻金陵城的計劃,也只能再次拖延下來。
對掌控江南東道、江南西道絕大多數地區的岳陽而言,拖延並非完全壞事。
一方面前期攻打江池等地,傷亡比較大,能有更多的時間休整自然不是壞事;而補充進來的新卒也需要時間適應營伍艱苦的操練,還需要時間建造更多的攻城戰械。
另一方面,岳陽掌控大勢,這時候就能進一步深化對江東、江西諸州縣的控制,將更多的物資及人員都調集過來。
時間是屬於岳陽的。
楊元溥趕在年前,甚至還更換繁昌、銅陵、南陵、涇縣、溧水、金壇、溧陽等縣新的知縣、縣丞等官吏,著手安撫、農耕等事。
轉眼間便是年節,繁昌城內依舊以先帝天佑的年號紀年,大街小巷雖然沒有民眾,但還是掛起各式的彩燈。
大年初一這天,楊元溥還特地下令打開城門,許軍民進城觀看彩燈以慶年節。
而到大年初二,繁昌城便又恢復兵戈鐵馬的肅殺氣氛,天色昏暗下來時,城門將要關閉,數騎快馬從東面馳來。
馳到城門下,袁國維攤手出示一面令牌,示意守城的軍將放行,他帶著人簇擁著一名頭臉都包裹在黑色帽兜里的騎士,徑直沿著長街往城中央的潭王行宮馳去。
楊元溥在楊致堂、李普的陪同下,站在行宮的側門焦急的等候著。
等袁國維帶來的人下馬揭開帽兜,露出那張憔悴而熟悉的面容,楊元溥興奮的迎過來,小聲招呼道:「元溥可算是將叔侯盼來了……」
待左右侍衛皆退到一邊,楊恩才上去給楊元溥、楊致堂、李普等人見禮。
楊恩是孤寡一人,府里除了十多從軍中退下來、無地可去的殘疾奴僕照應起居外,老妻病逝、兒子也戰死於沙場,他之後哪怕是受封溧陽侯也都沒有續弦娶妻納妾。
他府上是沒有什麼好擔心牽連的,但他這次在袁國維的襄助下,潛出金陵城來繁昌見楊元溥,背後牽扯的卻絕不是他一家。
沒有萬全的把握,他絕不敢暴露行跡。
楊元溥也是沒有聲張,僅僅帶著楊致堂、李普二人在側門迎接楊恩進行宮密商大事。
穿堂過戶,密室之內也僅有張平、姜獲二人在那裡耐心等候著。
楊恩先將金陵城內的勢態以及太子楊元渥病重的消息,跟楊元溥做了簡單的彙報。
金陵事變之後,楊恩堅決不接受太子所賜的官職,但他在宗室聲望極高,安寧宮也沒有加害於他。
他無官無職,跟宗正卿楊泰以及其他投效安寧宮的王公大臣都斷了往來,整日飽酒買醉、彈琴聽曲,因而安寧宮也沒有重點派人監視他。
不過,實際上從岳陽出兵進攻江州起,袁國維就著人聯絡上楊恩,想著通過楊恩以及諸多一切能利用得上的渠道及手段,從內部瓦解分化守軍以及金陵城內的文武將臣。
除了溫暮橋、溫博父子以及牛耕儒等派系人馬,較為堅定的要跟安寧宮及徐氏一條道走到黑之外,金陵城內更多的人,有相當多的人還手握實權,則是騎牆觀望派。
即便是宗正卿楊泰,當初也是畏懼宗室慘遭血洗屠戮,被迫效命於安寧宮,此時看到大勢已經完全傾向岳陽,眼前有重新選擇的機會,他還能跟安寧宮一條道走到黑?
只不過金陵城及皇城的兵馬都在安寧宮及徐氏嫡系的控制之下,城內之人即便已有異心,暫時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就怕在黎明之時倒在血泊之中,那就真傻眼了。
因而城裡有所行動,也得是在岳陽兵馬正式大舉攻城之後配合進行。
「沈漾、韓謙二人呢?」楊恩在金陵城裡消息閉塞,還不知道繁昌城發生變故,走進行宮沒有看到沈漾、韓謙在場,心裡奇怪,待介紹過金陵城內的形勢後便直接問起這事。
雖然事情過去已經有十天,但聽楊恩這時候問起,楊元溥猶是感覺到心頭傷疤被狠狠的揭起,眼角微微的顫抖了一下。
「信王遣秘使到繁昌時,欲使韓謙與王積雄的孫女聯姻,以此作為擁附殿下的條件,韓謙不欲殿下難做,已返回敘州守孝去了——沈大人則去廣德坐鎮,督促江東糧秣西進。」李普輕描淡寫地說道,好像並沒有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似的。
楊恩哪裡有那麼好糊弄,但就像絕大多數人生來便身不由己,楊恩此時想著扳倒安寧宮,儘早結束戰事,避免大楚江山支離破碎,使江淮大地重歸安寧,他除了擁立楊元溥,全力助岳陽兵馬以最小的代價拿下金陵城,他還能做什麼選擇?
韓謙、沈漾到底與楊元溥因何矛盾而分道揚鑣,他這時候也不會細想,也不會深究,總之他再傻也不會相信事情真像李普說得這般輕描淡寫。
他此時更關心韓謙、沈漾被排斥出中樞之後,岳陽這邊的形勢會否受大的影響。
即便有些事情他想盡個人的努力去補救,那也得等戰後。
楊元溥很快便調整好心態,但還是叫李普將這數日來金陵外圍一些變化講解給楊恩知道。
韓謙留書,直指沈漾、王琳疑為楚州內間,即便整件事並沒有被宣揚出去,楊元溥也無意追究下去,但在場聽聞這事的人並不在少數,沈漾、王琳事後只能上書請辭。
楊元溥不接受沈漾、王琳的請辭,沈漾、王琳便告病避嫌。
為避免這事造成諸多負面影響,楊致堂、鄭榆他們合計,最後決定調王琳出任江州長史,級別不算太低,但也影響不了岳陽整個軍政體系的運轉,同時決定將廣德、郎溪、安吉三縣划出來設立廣德府,任沈漾為廣德府知府事。
沈漾在岳陽大力提拔寒門庶族子弟,也傾向減輕平民的負擔,主張向世家門閥加強徵稅力度,抑制奴婢交易,打擊逃戶逃稅。
鄭榆、張潮等人作為世家門閥的代表,心裡也都很清楚覆巢之下沒有完卵的道理,想保住岳陽的根基,需要採取一些手段,緩解宗閥與寒族間的激烈矛盾,因而他們在岳陽時跟沈漾的矛盾並不激烈,彼此還能和平共處。
不過,這不意味著攻下金陵之後,雙方不會尖銳對立起來。
攻下金陵之後,沈漾會坐看鄭氏擴張在荊襄地區的權勢嗎,會坐看張氏在朗岳等州兼并土地、豢養門客嗎?沈漾會坐看朝廷上下都是門閥子弟充盈嗎?
因此沈漾現在就能離開中樞,還是很多人樂見的。
在這時候,韓謙返回敘州之後的遺留問題,是眾人迫切要第一時間化解的。
思來想去,沈漾其實是比韓道昌合適得多的一個人選。
滯留廣德的三十多萬婦孺,有近五萬人乃是桃塢集兵戶家小,要說在韓謙之外,誰在這些兵戶家小里的聲望最高,也就沈漾了。
沈漾也可以說是在韓謙離開之後,能最快化解廣德那麼多婦孺安置問題的最佳人選。
除了馮翊、孔熙榮、趙無忌、郭卻等少數人,率領侍衛騎營,與楊欽所部水軍隨韓謙直接從繁昌踏入返回敘州的旅程外,趕在年節前兩天,馮繚、林海崢、高紹、林宗靖、周處、馮宣、季希堯、陳濟堂等一大批左廣德軍將領以及三縣官吏遞交上來的辭呈正式得到批准,與其他願遷往敘州的將卒及家小,組成一支六千餘人規模的隊伍,從歙州、饒州借道,踏入前往敘州的路途。
除了近千人乃是韓謙從敘州調來的武官、匠工、胥吏外,其他五千餘人,乃是投赤山軍的奴婢及家小,堪稱精銳者也就一千三四百人,其他都是隨行的家小,都是老弱婦孺。
在當世,倘若不是迫不得已,倘若在當地還有希望得到妥善的安置,絕大多數人都是不願意背井離鄉的,真正有勇氣千里迢迢跑到陌生的、據說還是瘴疫遍地的異鄉安家落戶,則是極少數人。
這些人心向敘州,岳陽不敢留,暫時又不敢用雷霆手段進行清洗,送往敘州或許是最好的選擇。同時這些人看上去規模也不大,即便都遷入敘州,對周邊州縣也不會造成多嚴重的威脅。
實際上韓謙都禁止林海崢、高紹他們暗中鼓動更多的人去敘州。
除了敘州此時能納容的人口有限外,兩三千里跋山涉水,精壯漢子走一趟下來,都要瘦脫兩圈肉;很多身體弱的老人、小孩來說,都未必能堅持到最後。
即便岳陽眾人攻陷金陵之後,便極可能會進一步收緊對敘州的限制,不會再容忍人口大規模流入敘州,但韓謙也不想看到有大批的老人、小孩倒在遷往敘州的路途之中。
當然,從郎溪到敘州黔陽有陸路相通,而之前通過組建運輸隊,差不多有兩三千人在這條道上也完整走了一個來回,只要不跟金陵徹底撕破臉,不完全斷絕商旅上的溝通,韓謙相信以後通過水路商道,廣德與敘州在人及物資的互通交流會不斷的持續下去。
當然,也有一批從奴婢及龍雀軍逃卒里選拔的將領、武官選擇留了下來。
特別是有一批從左右龍雀軍逃歸後得到提拔的武官,他們當初毅然決然逃回金陵,就是因為父母家小留在金陵,這時候不像林海崢、高紹他們因為在敘州安家落戶,有一定要回敘州的理由。
也不能說他們目光短淺,誰心裡都希望戰事平息後,江淮能重歸太平,這時候他們心裡除了對韓謙的感激、敬服外,有機會卻也更渴望能安居樂業,不再折騰。
此外,原敘州工曹參軍鄭通,以及近百名家小眷屬主要留在金陵的匠工,選擇留下來,不回敘州。
韓謙也一併同意,甚至他們中有子弟在敘州,想要離開敘州,他也不加約束。
除了韓謙事前的承諾外,在廣德三縣的圍淤屯墾以及煤鐵開採等事,也需要留些人手才能持續下去。
韓謙雖然帶走一些人,但這樣也算是徹徹底底的將左廣德軍交了出來,對左廣德軍的處置,楊致堂他們也決定將所剩下的七千多兵卒調到金陵城外圍作為預備兵員使用。
也就是說在左右龍雀軍、五牙軍、右廣德軍以及湖州兵攻城出現損失時,將左廣德軍的兵卒拆散補充進去,這樣既不用浪費掉這批經韓謙之手訓練出來的優質兵員,又能將韓謙對左廣德軍的影響力消解於無形之中……
目前湖州刺史黃化也已經收復秋湖山,湖州兵將前鋒大營駐紮到龍華埠,這也意味到桃塢集兵戶家小也可以逐步的遷回舊址安置。
至於廣德、郎溪、安吉還有大量奴婢家小,受韓謙恩惠,這一點卻也不怎麼令人擔憂。
在世家門閥看來,這些底層奴婢出身的賤民,大字不識一個,不通教化,蠢昧無知、粗鄙不堪,得一小塊田地安家糊口便歡天喜地,哪裡知道什麼忠信仁義,或許都不用三五年,他們便會忘卻韓謙這個人了。
再說他們後續還會從三縣原住民,主要也是從過去這段時間內受韓謙打壓的中小地主里,起用一批知書識字的鄉老里胥,甚至可以從被驅逐出三縣的鄉族子弟里選拔一批官吏填入廣德府,對這些人進行教化管束,就更沒有什麼隱患了。
這是楊致堂、鄭榆、李普等人的打算,楊恩聽了沉吟片晌,跟楊元溥說道:「還是要儘可能安置好這些人,使之感受到皇恩浩蕩,才不會有什麼問題。」
「這些我都知道。」楊元溥略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岔開話題更詳細的詢問城內將吏的心思動向……